「媽，我頭先撞到個朋友，想一齊食飯，今晚會遲啲返屋企。」 「係咪女仔呀？」電話另一邊嘅語音笑住講，「記住唔好太夜返屋企。」 我答咗「知道」後收咗線，結城老師就遞咗個餐牌過嚟，一睇先知呢間餐廳嘅嘢食幾貴，立即諗到自己嘅零用錢夠唔夠。 「放心，老師請你。」佢好似睇穿我嘅心思，「無理由要一個無收入嘅學生食咁貴嘅晚飯。」 「唔……唔使嘞……我俾得起嘅……」作為男生，覺得無論對方係邊個，都應該要表示大方。 「噗哧！」老師忽然掩嘴一笑，「你只係十六歲，未需要扮老成大體，但我相信你會知分寸，唔會叫過量或過貴嘅嘢食嘅。」 「當……當然唔會。」 「唔介意我飲酒嘛？」 「唔介意……平時老師會飲酒？」 「本身唔係成日飲，只係今晚有酒癮。」 「唔搵朋友陪你？」 「我呢個年紀，身邊嘅朋友都結晒婚或有男朋友，唔想打擾佢哋。」 「所以你搵… …牛郎？」 結城老師靜咗一陣，未開口答我前被走過嚟嘅侍應搶先開口。我哋只好轉換話題，點好自己想食嘅菜式。 然後，打斷咗嘅說話再無連上。 我哋靜靜咁等侍應放低各自嘅餐點，輕輕咁拎起刀叉，切開各自嘅食物，放入口內慢慢咀嚼。餐廳播起一首好舊嘅英文歌，去到副歌部分，樂隊不停唱住「Let it be」。 我唔係好知點解，只覺得佢同老匠人嘅說話不謀而合。 「對唔住，結城老師。」意粉剩低一半時，我放下刀叉望住白色圓碟上嘅青口講。 「做咩事無端端道歉？」佢亦放低餐具，右手溜入我視線中，拎起眼角內嘅酒杯。我隨住紅酒望向佢。 「嗰排我心好煩，因為無論我做咩嘢、喺咩時候，個腦就會浮現一個女仔嘅模樣；」我將目光稍稍移到佢臉側空白嘅牆，「我做咗好多嘢去壓抑，令自己唔去想去諗，但都無作用。我唔知點去面對、去排解，然後嗰日你關心我嘅時候，我煩躁得對你大聲無禮說話，所以想道歉。」 結城老師放低酒杯，鬆一口氣微笑說：「如果你係同我一樣年紀，我會話咁大個人仲煩呢啲小事，但十六歲嘅你，呢啲係足以影響將來嘅人生大事，所以你放心，我唔會怪你或者嬲你。」 「唔好意思……」 「個女仔係邊個？講唔講得被我知？」結城老師嘅語氣同神情，好似返到佢中學時同班上同學聊八卦嘅模樣。 「唔……佢係我以前初中嘅同學……」 「講多啲俾我聽下？大概係咩樣？你同佢點識？有過咩交流？」佢興奮得大口大口飲完杯酒後，舉手叫侍應續杯。 我被佢一連串嘅問題嚇親，連忙喺腦內搵初中時校園生活點滴去應付。結城老師一邊呷住紅酒，一邊聽我似是而...
暑假完結，喺九月黃秋嘅第二學期開始。前一日，我同老匠人講想繼續喺工房做嘢，佢就同我講放學後同星期六或日都可以過嚟，亦提醒我學業要緊，工房嘅事唔需要我操心，去之前打電話知會佢就得。
成班同學一個月無見，班房異常吵鬧。比較八卦嘅同學再次走過嚟同我搭訕，我亦有禮拜同有限度去回答佢哋。畢竟我無可能同佢哋講我玩繩縛嘅事。
星期二放學後依舊去輔導室見結城老師。同樣嘅問題，我同樣嘅回答。雖然佢對我無去到大部分嘅景點失望，但聽到我話我暑假過得好開心同充實，表示感到鬆咗口氣。
「咁你喺參觀過嘅地方有無影相？」老師淡淡一笑咁問我。
「影咗少少啦。」我有禮貌咁回笑答佢。
「可唔可以分享下？」
「都… …可以嘅… …」我諗咗一諗，腦內確定手機內無繩縛嘅相片後講。
佢攞起張凳，從對面過嚟坐咗喺我旁邊，我同時攞出手機，雙眼高速再三確定所有照片毫無問題，就打開第一張喺老街嘅相俾佢睇。
「介唔介意我攞住你手機睇？」老師從西裝褸內襟袋拎出眼鏡，「暑假去咗驗眼，視光師話我有老花同散光，建議我睇書或手機時戴住。」
「無… …無問題。」我有點猶豫，但覺得應該無事。
「唔該晒。」
老師攞住我手機專注睇相，我就喺旁邊同佢介紹同解釋相中嘅店舖同工藝品。佢聽得津津樂道，令我更加用心同詳細去分享我當日嘅所見所聞。
然後到咗某一張相。
「咦… …麻繩？」
喺我全情投入去介紹御船組紐工房時，老師吐出呢句話。交感神經一下子被打開，瞳孔放大、呼吸深遽而急、皮膚異常敏感。我本能地、反射地，伸手去遮住手機螢幕。然而，我唔止遮住咗螢幕，手掌較大嘅我同時捉住咗佢嘅手。佢俾我突然嘅舉動嚇咗一跳，猛然轉過頭。中長度嘅髮絲輕輕拭過我鼻尖，清幽嘅香水味撲向我鼻腔。我第一次望清楚老師下巴略尖，俾人成熟穩重而安心嘅臉容。
我近乎以「搶」嘅動作攞走電話，企起身講咗一句：「對唔住，老師；我啱啱諗到有事要做，要走先。」
無等到佢回應，我轉身離開輔導室。我除咗發現心跳得厲害，仲意識到我已經完全勃起，緊緊撐住褲襠。我以最快速度返屋企，無同喺廚房忙緊嘅媽打招呼就衝咗入房。鎖好門、除晒衫、攞出紅色麻繩，用較大嘅力度緊緊縛起自己。
無錯……我需要冷靜，需要將自己剛才感覺紮起，收藏到一個自己永遠觸不到嘅地方。可是，我愈要將佢縮小，佢愈是反噬而擴大，並強大得將我嘅記憶重組。
我回到中三觀展時嘅我，展品嘅紅色麻繩已經唔係象徵式依附我身體，而係實實在在喺我左心房紮根，變成我嘅血管伸延到天花上。同樣地，對面女人嘅麻繩亦從佢心胸中分支出嚟，喺天花上與我嘅血管交錯。我再次定神望向本來臉目模糊嘅女人。喺每一下心跳後，佢嘅臉容更顯清晰，有如網上下載圖片，從低解像逐漸變成高解像。最終，記憶中女人嘅臉容下載完畢，並與現實重疊，變成結城老師嘅臉孔。
無論任何角度上，老師都唔可能喺一年前佐津市嘅藝術館出現，但我嘅記憶已經返唔到轉頭，已經唔再模糊，儘管我不停掙扎，麻繩不斷收緊，亦改變唔到呢個事實。
我體力已經用盡，汗水淹濕繩索，直至媽媽敲門叫我食飯，我先急忙解開繩結，著返衫出房。媽媽擔心咁答我咩事，我推搪答佢只係今日有啲攰，佢就無再問落去。而到咗夜晚，當我揭開《花．月與蛇》嘅時候，圖中嘅女人赫然變成結城老師嘅樣子，嚇得我立刻合埋本書，早早瞓覺。
學期如常進行，我依然繼續逢二、五到輔導室見結城老師。只不過，我變得沉默寡言，亦唔想正眼望佢，害怕眼神嘅接觸。即使佢不斷我近況如何，我只係敷衍地簡單回答。
「你最近係咪有心事？」佢托一托眼鏡，嘆口氣講，「有嘅話可以同老師分享，等我幫你分擔同諗解決辦法？」
「我無事，多謝關心。」
「但我見你呢幾日都好消沉，應該有事發生，唔通有同學霸凌？」
「老師，我真係無事，亦無捲入或見到任何霸凌事件。」
「之但係……」佢欲言又止，「算嘞……老師唔想迫你，希望你有一日可以同我分享，俾我同你分擔。」
我點點頭，走出輔導室。
北方天氣為十一月嘅盛屋市早早添上寒意，新聞報導甚至話兩星期內可能會落雪。我同班上同學嘅關係可能比雪暖一啲，但同結城老師嘅就應該同冰無分別。
呢兩個月嚟，我完全無辦法喺屋企專心練習繩藝。唔係打開書諗起老師，就係攞起繩時攬枕變成佢嘅模樣。於是我決定問老匠人能否喺我幫完手後，借地方出嚟俾我練習。
老匠人雖然應承，但佢叮囑我唔能夠太夜返屋企；我應承佢後，佢就准我喺繩藝房嘅廳內練習，更俾我用廳內一啲人體模型作練習之用。喺廳內，我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專注，感覺一啲未熟練嘅縛法都變成得心應手。
一星期後，冷鋒侵襲，初雪比新聞報導所講更早來臨，我穿上更厚嘅衣服，喺週末去到工房。
只不過，今日好奇怪，我見唔到工房嘅三人做準備嘅工作。高台同丸台上面無線繩嘅痕跡。組紐商店亦無開門營業。我轉身到繩藝廳去，卻難得見到有幾個人喺門口吸煙聊天。
我行過去，想走入御八繩藝時，被門口嗰幾個人阻止。
「你喺度做咩，呢度唔係細路入嘅地方。」其中一個人伸手截住我，褪起嘅袖口下有濃密嘅紋身。
「我… …喺呢度打工幫手，想知道點解今日無人。」我見到紋身，立刻想起社團人士，戰戰兢兢咁講。
「今日無工開，返屋企啦！」佢推一推我膊頭，令我失平衡行後咗幾步。
我準備回頭返屋企時，面前剛才嘅幾個人叫咗聲「師傅」。
「頭先你打嚟我啱啱忙緊，本來想叫你唔使嚟，但你既然嚟咗，就入去幫手嘞。」我轉身見到老匠人咁樣同我講。
「但佢唔似夠秤… …」紋身男人話。
「無問題，佢唔係第一次嚟；」然後拍一拍我膊頭，「跟我入去幫手。」
我低頭跟住老匠人行入大廳。平時空空如也嘅大廳，今日有不少人聚集。佢哋一見到老匠人都點頭微笑示好，有啲甚至上前握手，老匠人一一禮貌咁回應。
「今日係初雪祭；」老匠人趁住空檔時間同我講，「每年第一場雪後嘅星期六，呢度都會舉行一場慶祝初雪嘅繩藝表演。本來只係我同幾個同好無聊定個日子聚聚玩玩，估唔到幾十年後國內繩藝師都過來湊熱鬧。」
「即係呢度都係有名嘅繩藝師？」
「我已經唔喺圈子內，所以都唔清楚，不過佢哋技術的確一流。」
我見到老婦人喺廳內打點，知會老匠人一聲後，就過去幫手。佢呵呵笑咗幾聲，拉我從後門出咗繩藝工房，去咗長屋嘅廚房準備料理。
老婦人手腳俐落，我幫到嘅其實唔多。到咗一點，所有食物都準備好，老婦人就出咗去。一分鐘後，大約十幾個女人整齊行入廚房。每人攞起兩份載好料理套餐嘅方盤，行返出去。最後老婦人示意我攞一份，自己亦攞起兩份，叫我一齊行返入大廳。
只見大廳周邊已經放好矮木桌，所有嘅人客已經端坐於前。剛才嘅女人們將一份料理放喺同行人嘅桌前，另一份放喺自己檯前，跪坐好就開始進食。我亦按老婦人指示，坐喺佢旁邊用餐。
大概兩點後，所有人用餐完畢，女人們開始收拾自己及同行人嘅餐盤，逐一放回廚房。佢哋從廚房返嚟時，每人手中都有支清酒、酒壺同酒杯。
一個應該係主持人嘅男人企咗起身，大聲講：「多謝各位蒞臨初雪祭，既然大家已經用膳完畢，美酒亦當前，就事不宜遲，正式開始。」
如雷嘅掌聲響起，震耳欲聾。未久，一個攞住長竹枝及麻繩嘅年輕男人行到大廳中間，向大廳四面客人鞠躬。跟住一個著住向日葵浴圖案浴衣嘅少女，慢慢走向佢，然後兩人互相鞠躬，男人就開始攞起麻繩向女人施縛。
男人先以雙柱縛法將女人雙手綁喺一條竹枝中間，再將女人腳踝各自綁喺竹枝兩端。之後男人將另外兩條竹枝，各自綁喺第一條竹枝兩端、腳踝被綁處之上。最後，兩條竹枝喺女人頸後交差，男人喺呢個匯聚點，將頸同竹綁埋一齊，完成三角竹縛。佢再次向廳內眾人鞠躬，眾人亦以掌聲為報。
掌聲落下，人客開始行過去，有如欣賞藝術品咁探頭細看女人，又不時各自討論，或者與男人研究點樣做得更好。
我亦隨眾人走去女人身前望望。女人秀鬢往正中如柳輕垂，兩眼合上似是專注感受繩俾佢嘅緊束，然而嘴角帶住沉醉嘅微笑。被彎曲嘅身體令浴衣領口微開，讓觀者可以一窺衣內風光；我才知衣內嘅身體亦被綁好。白色胸束帶托起巧小嘅乳房，染上鮮綠嘅麻繩綁喺女人嘅上半身，同時將乳房往內壓，做成一道小小嘅乳溝。整體感覺就似一條小河喺竹園內孕育咗一片向日葵花田。
「覺得點？」老匠人忽然問我。
我將我所見嘅感受講俾佢聽，然後補充話：「我覺得好靚，而且、喺綁嘅過程，俾到我一種兩人好似經歷過掙扎同努力，先可以一齊嘅感覺。」
「講樣嘢你知，佢哋係兩兄妹。」
我登時目定口呆。
「聽聞佢哋有一次貪玩，互相綁對方，然後就鍾意咗繩藝；」老匠人望望男人，再繼續講，「父母當然反對，但之後佢哋獨立後，就無理其他人點諗，開始玩繩藝。」
「但……但咁樣唔係亂倫咩？」
「繩藝內只有施縛者與被縛者，只要雙方享受及同意，其他嘢可加可減。」
我內心不斷咀嚼老匠人呢句話。
「即係享受及同意就得？」
「簡單而言就係咁，但現實往往複雜，正如佢哋一樣，所以你先會感受到剛才你所講嘅感覺。」
我點點頭，正想返埋位坐低時，老匠人叫住我。
「好嘞……你係時候夠鐘返屋企。」
「我唔可以留喺度，繼續睇落去？」
「再落去就唔係你應該睇嘅嘢，等你再大啲先嘞。」
「係……知道……」
老匠人向老婦人揮揮手，佢就遞咗一個白色紙盒俾我；我打開一睇，係一條紅白相交嘅麻繩，而紅白之間夾有一條金色嘅幼繩。
「多謝師傅！」呢條麻繩本身已經係藝術品；我興奮得衝口而出叫咗一句，令唔少人轉頭望向我哋。
「我無收過徒弟，唔係你師傅。」老匠人好似向在場嘅人解釋咁對我講，「每年初雪祭我都會織一批限定嘅麻繩，你平時咁幫得手，呢兩個月又咁專心練習，呢個就當獎勵送俾你。仲有，我見你眉頭深鎖，好似有心事，希望你唔好鑽牛角尖，要知道世事好多時候只能順流而去。」
我感激咁深深鞠躬，再次講咗句多謝，就離開咗工房。
坐電鐵到市中心時已經四點，太陽已經攰到準備休息。不過，睇完初雪祭、收到限定麻繩嘅我，心情依然亢奮，於是我喺商店街繼續流連。
一邊行，我一邊回想老匠人嘅說話。雖然佢叫我順流而去，但所謂嘅河流被堵塞，水位上升造成泛濫，影響我周遭嘅思緒。我不斷把堵塞物清除，卻總有泥石從兩邊滾落，令我所做嘅一切變成徒勞。
不知不覺我走出咗商店街，周遭單一聲律嘅促銷音樂，變成嘈鬧熱烈嘅澎湃舞曲。我接過一個男人遞過來嘅一張傳單，上面印有四、五個化上濃妝、著得暴露而豔麗嘅女人，先發覺自己走咗入紅燈區內。途人從猶豫不決嘅主婦們，轉為穿起時髦便服、睇起嚟同我差唔多年紀而無憂無慮嘅人。
點解佢哋可以喺街上嘻嘻哈哈，而我好似一個老頭子咁滿臉煩惱？或者我應該學佢哋咁，拋開一切放縱自己，唔好再俾結城老師呢件事綁住自己？可惜呢度大部分地方都係十八禁，我又點去解開自己嘅束縛呢？
當我放棄嘅時候，我見到一個牛郎喺度拉客。佢帶住看似真誠笑容嘅臉容，用誇張嘅肢體動作表示自己對面前女人嘅興趣同關心。背住我嘅女人低住頭，微微點咗一下，牛郎就拖起佢嘅右手，朝我方向走過嚟。女人呢刻亦轉身面向我。
「結城老師？！」我衝口而出大叫一聲。
女人立刻縮返右手，向牛郎講「對唔住」。牛郎當然唔會俾生意就咁溜走，上前再次拉攏，即使老師耍手擰頭，佢依依步步進逼。我終於忍唔住，睇唔過眼，衝前拉起老師嘅膊胳，將佢拉出紅燈區。
我拉住佢入咗一間附近嘅餐廳。兩人坐低後，我叫咗杯熱水俾佢。老師手掌環抱水杯，感受熱水嘅溫暖。我可以見到佢混濁凌亂嘅神情，恢復成熟悉嘅自信而清澈臉容。
「真係羞家……」結城老師苦笑，「竟然被自己嘅學生見到自己嘅窘態……」
「老師……你無咩事嘛……」
「我無事，多謝關心。」似曾相識嘅一句說話。
原來當你真心去關心一個人，見到佢明明有事，但換來嘅係一句閉門羹，心情係咁難受……
「依家無牛郎陪我，就你陪我食飯。」
「好似唔係咁好……」
「老師嘅話你都唔聽？」
成班同學一個月無見，班房異常吵鬧。比較八卦嘅同學再次走過嚟同我搭訕，我亦有禮拜同有限度去回答佢哋。畢竟我無可能同佢哋講我玩繩縛嘅事。
星期二放學後依舊去輔導室見結城老師。同樣嘅問題，我同樣嘅回答。雖然佢對我無去到大部分嘅景點失望，但聽到我話我暑假過得好開心同充實，表示感到鬆咗口氣。
「咁你喺參觀過嘅地方有無影相？」老師淡淡一笑咁問我。
「影咗少少啦。」我有禮貌咁回笑答佢。
「可唔可以分享下？」
「都… …可以嘅… …」我諗咗一諗，腦內確定手機內無繩縛嘅相片後講。
佢攞起張凳，從對面過嚟坐咗喺我旁邊，我同時攞出手機，雙眼高速再三確定所有照片毫無問題，就打開第一張喺老街嘅相俾佢睇。
「介唔介意我攞住你手機睇？」老師從西裝褸內襟袋拎出眼鏡，「暑假去咗驗眼，視光師話我有老花同散光，建議我睇書或手機時戴住。」
「無… …無問題。」我有點猶豫，但覺得應該無事。
「唔該晒。」
老師攞住我手機專注睇相，我就喺旁邊同佢介紹同解釋相中嘅店舖同工藝品。佢聽得津津樂道，令我更加用心同詳細去分享我當日嘅所見所聞。
然後到咗某一張相。
「咦… …麻繩？」
喺我全情投入去介紹御船組紐工房時，老師吐出呢句話。交感神經一下子被打開，瞳孔放大、呼吸深遽而急、皮膚異常敏感。我本能地、反射地，伸手去遮住手機螢幕。然而，我唔止遮住咗螢幕，手掌較大嘅我同時捉住咗佢嘅手。佢俾我突然嘅舉動嚇咗一跳，猛然轉過頭。中長度嘅髮絲輕輕拭過我鼻尖，清幽嘅香水味撲向我鼻腔。我第一次望清楚老師下巴略尖，俾人成熟穩重而安心嘅臉容。
我近乎以「搶」嘅動作攞走電話，企起身講咗一句：「對唔住，老師；我啱啱諗到有事要做，要走先。」
無等到佢回應，我轉身離開輔導室。我除咗發現心跳得厲害，仲意識到我已經完全勃起，緊緊撐住褲襠。我以最快速度返屋企，無同喺廚房忙緊嘅媽打招呼就衝咗入房。鎖好門、除晒衫、攞出紅色麻繩，用較大嘅力度緊緊縛起自己。
無錯……我需要冷靜，需要將自己剛才感覺紮起，收藏到一個自己永遠觸不到嘅地方。可是，我愈要將佢縮小，佢愈是反噬而擴大，並強大得將我嘅記憶重組。
我回到中三觀展時嘅我，展品嘅紅色麻繩已經唔係象徵式依附我身體，而係實實在在喺我左心房紮根，變成我嘅血管伸延到天花上。同樣地，對面女人嘅麻繩亦從佢心胸中分支出嚟，喺天花上與我嘅血管交錯。我再次定神望向本來臉目模糊嘅女人。喺每一下心跳後，佢嘅臉容更顯清晰，有如網上下載圖片，從低解像逐漸變成高解像。最終，記憶中女人嘅臉容下載完畢，並與現實重疊，變成結城老師嘅臉孔。
無論任何角度上，老師都唔可能喺一年前佐津市嘅藝術館出現，但我嘅記憶已經返唔到轉頭，已經唔再模糊，儘管我不停掙扎，麻繩不斷收緊，亦改變唔到呢個事實。
我體力已經用盡，汗水淹濕繩索，直至媽媽敲門叫我食飯，我先急忙解開繩結，著返衫出房。媽媽擔心咁答我咩事，我推搪答佢只係今日有啲攰，佢就無再問落去。而到咗夜晚，當我揭開《花．月與蛇》嘅時候，圖中嘅女人赫然變成結城老師嘅樣子，嚇得我立刻合埋本書，早早瞓覺。
學期如常進行，我依然繼續逢二、五到輔導室見結城老師。只不過，我變得沉默寡言，亦唔想正眼望佢，害怕眼神嘅接觸。即使佢不斷我近況如何，我只係敷衍地簡單回答。
「你最近係咪有心事？」佢托一托眼鏡，嘆口氣講，「有嘅話可以同老師分享，等我幫你分擔同諗解決辦法？」
「我無事，多謝關心。」
「但我見你呢幾日都好消沉，應該有事發生，唔通有同學霸凌？」
「老師，我真係無事，亦無捲入或見到任何霸凌事件。」
「之但係……」佢欲言又止，「算嘞……老師唔想迫你，希望你有一日可以同我分享，俾我同你分擔。」
我點點頭，走出輔導室。
北方天氣為十一月嘅盛屋市早早添上寒意，新聞報導甚至話兩星期內可能會落雪。我同班上同學嘅關係可能比雪暖一啲，但同結城老師嘅就應該同冰無分別。
呢兩個月嚟，我完全無辦法喺屋企專心練習繩藝。唔係打開書諗起老師，就係攞起繩時攬枕變成佢嘅模樣。於是我決定問老匠人能否喺我幫完手後，借地方出嚟俾我練習。
老匠人雖然應承，但佢叮囑我唔能夠太夜返屋企；我應承佢後，佢就准我喺繩藝房嘅廳內練習，更俾我用廳內一啲人體模型作練習之用。喺廳內，我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專注，感覺一啲未熟練嘅縛法都變成得心應手。
一星期後，冷鋒侵襲，初雪比新聞報導所講更早來臨，我穿上更厚嘅衣服，喺週末去到工房。
只不過，今日好奇怪，我見唔到工房嘅三人做準備嘅工作。高台同丸台上面無線繩嘅痕跡。組紐商店亦無開門營業。我轉身到繩藝廳去，卻難得見到有幾個人喺門口吸煙聊天。
我行過去，想走入御八繩藝時，被門口嗰幾個人阻止。
「你喺度做咩，呢度唔係細路入嘅地方。」其中一個人伸手截住我，褪起嘅袖口下有濃密嘅紋身。
「我… …喺呢度打工幫手，想知道點解今日無人。」我見到紋身，立刻想起社團人士，戰戰兢兢咁講。
「今日無工開，返屋企啦！」佢推一推我膊頭，令我失平衡行後咗幾步。
我準備回頭返屋企時，面前剛才嘅幾個人叫咗聲「師傅」。
「頭先你打嚟我啱啱忙緊，本來想叫你唔使嚟，但你既然嚟咗，就入去幫手嘞。」我轉身見到老匠人咁樣同我講。
「但佢唔似夠秤… …」紋身男人話。
「無問題，佢唔係第一次嚟；」然後拍一拍我膊頭，「跟我入去幫手。」
我低頭跟住老匠人行入大廳。平時空空如也嘅大廳，今日有不少人聚集。佢哋一見到老匠人都點頭微笑示好，有啲甚至上前握手，老匠人一一禮貌咁回應。
「今日係初雪祭；」老匠人趁住空檔時間同我講，「每年第一場雪後嘅星期六，呢度都會舉行一場慶祝初雪嘅繩藝表演。本來只係我同幾個同好無聊定個日子聚聚玩玩，估唔到幾十年後國內繩藝師都過來湊熱鬧。」
「即係呢度都係有名嘅繩藝師？」
「我已經唔喺圈子內，所以都唔清楚，不過佢哋技術的確一流。」
我見到老婦人喺廳內打點，知會老匠人一聲後，就過去幫手。佢呵呵笑咗幾聲，拉我從後門出咗繩藝工房，去咗長屋嘅廚房準備料理。
老婦人手腳俐落，我幫到嘅其實唔多。到咗一點，所有食物都準備好，老婦人就出咗去。一分鐘後，大約十幾個女人整齊行入廚房。每人攞起兩份載好料理套餐嘅方盤，行返出去。最後老婦人示意我攞一份，自己亦攞起兩份，叫我一齊行返入大廳。
只見大廳周邊已經放好矮木桌，所有嘅人客已經端坐於前。剛才嘅女人們將一份料理放喺同行人嘅桌前，另一份放喺自己檯前，跪坐好就開始進食。我亦按老婦人指示，坐喺佢旁邊用餐。
大概兩點後，所有人用餐完畢，女人們開始收拾自己及同行人嘅餐盤，逐一放回廚房。佢哋從廚房返嚟時，每人手中都有支清酒、酒壺同酒杯。
一個應該係主持人嘅男人企咗起身，大聲講：「多謝各位蒞臨初雪祭，既然大家已經用膳完畢，美酒亦當前，就事不宜遲，正式開始。」
如雷嘅掌聲響起，震耳欲聾。未久，一個攞住長竹枝及麻繩嘅年輕男人行到大廳中間，向大廳四面客人鞠躬。跟住一個著住向日葵浴圖案浴衣嘅少女，慢慢走向佢，然後兩人互相鞠躬，男人就開始攞起麻繩向女人施縛。
男人先以雙柱縛法將女人雙手綁喺一條竹枝中間，再將女人腳踝各自綁喺竹枝兩端。之後男人將另外兩條竹枝，各自綁喺第一條竹枝兩端、腳踝被綁處之上。最後，兩條竹枝喺女人頸後交差，男人喺呢個匯聚點，將頸同竹綁埋一齊，完成三角竹縛。佢再次向廳內眾人鞠躬，眾人亦以掌聲為報。
掌聲落下，人客開始行過去，有如欣賞藝術品咁探頭細看女人，又不時各自討論，或者與男人研究點樣做得更好。
我亦隨眾人走去女人身前望望。女人秀鬢往正中如柳輕垂，兩眼合上似是專注感受繩俾佢嘅緊束，然而嘴角帶住沉醉嘅微笑。被彎曲嘅身體令浴衣領口微開，讓觀者可以一窺衣內風光；我才知衣內嘅身體亦被綁好。白色胸束帶托起巧小嘅乳房，染上鮮綠嘅麻繩綁喺女人嘅上半身，同時將乳房往內壓，做成一道小小嘅乳溝。整體感覺就似一條小河喺竹園內孕育咗一片向日葵花田。
「覺得點？」老匠人忽然問我。
我將我所見嘅感受講俾佢聽，然後補充話：「我覺得好靚，而且、喺綁嘅過程，俾到我一種兩人好似經歷過掙扎同努力，先可以一齊嘅感覺。」
「講樣嘢你知，佢哋係兩兄妹。」
我登時目定口呆。
「聽聞佢哋有一次貪玩，互相綁對方，然後就鍾意咗繩藝；」老匠人望望男人，再繼續講，「父母當然反對，但之後佢哋獨立後，就無理其他人點諗，開始玩繩藝。」
「但……但咁樣唔係亂倫咩？」
「繩藝內只有施縛者與被縛者，只要雙方享受及同意，其他嘢可加可減。」
我內心不斷咀嚼老匠人呢句話。
「即係享受及同意就得？」
「簡單而言就係咁，但現實往往複雜，正如佢哋一樣，所以你先會感受到剛才你所講嘅感覺。」
我點點頭，正想返埋位坐低時，老匠人叫住我。
「好嘞……你係時候夠鐘返屋企。」
「我唔可以留喺度，繼續睇落去？」
「再落去就唔係你應該睇嘅嘢，等你再大啲先嘞。」
「係……知道……」
老匠人向老婦人揮揮手，佢就遞咗一個白色紙盒俾我；我打開一睇，係一條紅白相交嘅麻繩，而紅白之間夾有一條金色嘅幼繩。
「多謝師傅！」呢條麻繩本身已經係藝術品；我興奮得衝口而出叫咗一句，令唔少人轉頭望向我哋。
「我無收過徒弟，唔係你師傅。」老匠人好似向在場嘅人解釋咁對我講，「每年初雪祭我都會織一批限定嘅麻繩，你平時咁幫得手，呢兩個月又咁專心練習，呢個就當獎勵送俾你。仲有，我見你眉頭深鎖，好似有心事，希望你唔好鑽牛角尖，要知道世事好多時候只能順流而去。」
我感激咁深深鞠躬，再次講咗句多謝，就離開咗工房。
坐電鐵到市中心時已經四點，太陽已經攰到準備休息。不過，睇完初雪祭、收到限定麻繩嘅我，心情依然亢奮，於是我喺商店街繼續流連。
一邊行，我一邊回想老匠人嘅說話。雖然佢叫我順流而去，但所謂嘅河流被堵塞，水位上升造成泛濫，影響我周遭嘅思緒。我不斷把堵塞物清除，卻總有泥石從兩邊滾落，令我所做嘅一切變成徒勞。
不知不覺我走出咗商店街，周遭單一聲律嘅促銷音樂，變成嘈鬧熱烈嘅澎湃舞曲。我接過一個男人遞過來嘅一張傳單，上面印有四、五個化上濃妝、著得暴露而豔麗嘅女人，先發覺自己走咗入紅燈區內。途人從猶豫不決嘅主婦們，轉為穿起時髦便服、睇起嚟同我差唔多年紀而無憂無慮嘅人。
點解佢哋可以喺街上嘻嘻哈哈，而我好似一個老頭子咁滿臉煩惱？或者我應該學佢哋咁，拋開一切放縱自己，唔好再俾結城老師呢件事綁住自己？可惜呢度大部分地方都係十八禁，我又點去解開自己嘅束縛呢？
當我放棄嘅時候，我見到一個牛郎喺度拉客。佢帶住看似真誠笑容嘅臉容，用誇張嘅肢體動作表示自己對面前女人嘅興趣同關心。背住我嘅女人低住頭，微微點咗一下，牛郎就拖起佢嘅右手，朝我方向走過嚟。女人呢刻亦轉身面向我。
「結城老師？！」我衝口而出大叫一聲。
女人立刻縮返右手，向牛郎講「對唔住」。牛郎當然唔會俾生意就咁溜走，上前再次拉攏，即使老師耍手擰頭，佢依依步步進逼。我終於忍唔住，睇唔過眼，衝前拉起老師嘅膊胳，將佢拉出紅燈區。
我拉住佢入咗一間附近嘅餐廳。兩人坐低後，我叫咗杯熱水俾佢。老師手掌環抱水杯，感受熱水嘅溫暖。我可以見到佢混濁凌亂嘅神情，恢復成熟悉嘅自信而清澈臉容。
「真係羞家……」結城老師苦笑，「竟然被自己嘅學生見到自己嘅窘態……」
「老師……你無咩事嘛……」
「我無事，多謝關心。」似曾相識嘅一句說話。
原來當你真心去關心一個人，見到佢明明有事，但換來嘅係一句閉門羹，心情係咁難受……
「依家無牛郎陪我，就你陪我食飯。」
「好似唔係咁好……」
「老師嘅話你都唔聽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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